不知庄周梦蝶或是蝶梦庄周,婆娑境中,一瞬而光阴逝。
容安史书载,兖都重开,举国内乱整整一载,然后襄王残余势力尽皆伏诛,其子女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,于极北极寒之地劳役,终生不得还。
又有野史记录,容安百废待兴,五年后而渐复安定。嫡公主月明二十而不嫁,与众世家公子厮混无度,大权独掌,为当世所恶。
姜离月明很清楚市井间的流言,却并不在乎——有心编排她的人只用动动嘴皮子,便能泼她一身脏水,而她要心头痛快、消弭风言风语却需要砍掉许多人的脑袋——她终于有了掌握生杀的资本,却懒得动用。
——正如她现在所拥有的许多权利一样,曾经多么渴望,如今就有多倦怠。
她大概知道为什么父皇会躲进深山老林无尽虚空里了——当权者并不容易,这些堆积如山的折子,长篇累牍不知所云,看了并不会增长骄矜,只让人眼花。
一眼花便容易头晕。几乎成了惯例,每当她撑着额角靠在案几上闭目休息的时候,平度便会小心翼翼地端一盏莲子羹过来,搅了搅银盏子里的羹汤,对她说,“长姐,歇歇吧。我亲手采的莲子,炖够了时辰,喝了最能够清心降火。”
莲子的清香传进鼻腔,姜离月明睁眼,便看见已长成少年的平度真挚到近乎憨厚的笑。
“说了多少遍要自称朕,一口一个我,像什么样子?”姜离月明看他一眼,接过莲子羹,又道,“又是你亲自看的火?哪来的这么多闲工夫?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吗?你是皇帝,这些庖厨的勾当,你不该也不准沾!”
声调冷硬,说得少年皇帝只是抿唇,怯怯地看着她喝下羹汤才说,“平度是天下人的皇帝,却永远是长姐的幼弟。平度没有长姐的才智,无法替长姐分担,只能是动点旁的心思,稍稍解除长姐的辛劳,平度就很满足了。”
姜离明月摇摇头,放下银盏,道,“你也知道你才是天下人的皇帝。长姐不能一辈子为你代劳,你已经十五岁了,束发了,平民这个年纪都已经担当起家中的事务了,那么,你也该亲政了——”看看这个棱角渐渐分明的少年,姜离月明又是欣慰又是沉重,扬起手边的一份折子,道,“古语说齐家治国平天下,那么就先从第一步做起吧——大臣们都进言说皇帝到了该立后成家的时候了,我看也是应该。今年,就将后宫都充填起来吧,虽然你从前没有人服侍在旁,诸位大臣家中总能挑出些合适的人选来……”说着,瞧见平度脸上的神情越发黯淡下去,便问,“怎么,你不同意?”
平度睁着眼看她,像是很艰难似的,张着口良久才道,“长姐,我——”
姜离月明一记冷眼堵回了他那个怯弱的“我”字,他便改口,称,“朕才十五,便是祖宗们也少有这个年纪成家立嗣的,朕心想还是学业为重,所以,大婚之事还可以缓缓……只是长姐……”平度眼中的情绪很复杂,年少经历巨变的少年,即使后来重获尊荣,但始终骨子里带着点胆怯的感觉。长姐强势,幼弟必然畏缩,且大约由于三年困于宗庙的经历,他过于白净的面容好似总蒙着一层迷离的烟雾,欲说还休之时,让人越发看不分明。
他良久才支吾着说,“不敢再耽误长姐了……”眸子闪动,像受惊的麋鹿。
看着他怯弱却又执拗的眼神,姜离月明更觉得头痛了,起身,拍拍他的肩——要够着他的肩膀已经很吃力,曾经伸手只能抱住她腰的孩子已经长成了高大的少年——走下宫殿,步步生莲,身后曳地的长裙在地上开出繁复的花来,像要扎根于此拔节而长一样,如此,却也不能停住她的脚步。
她一直走出宫殿,站在高高的护栏边,仰头看天边那层层叠叠的云霞。
以为名声坏透了就不会有人提起让她出嫁的事,没想到,即使所有人都对她失了望,还有一个平度……